同人 2：有美一人——Narkissos

—“其二，此战自宣和七年起，至建炎五年，经历七载，大宋虽死伤无数，且仍亡地千里，但终究会是宋胜金败！”

她哭的声音越来越大，越来越无所顾忌，越来越撕心裂肺。

她哭她曾经的汴京城就这么在金的铁蹄下倾覆败，那些童年记忆中的繁华永远地逝去。

她哭她自己有了钱却再也吃不到的香糖果子，哭她曾经不敢睡去、不敢出声地卧在地上看着兄长一步步倒下的夜夜。

她哭她那么漂亮净的一个几次死里逃生，哭她自己活成了孤魂野鬼。她哭她自己有亲皆亡去无家问死生，哭自己曾经一宿一宿地梦累累的白骨和无法瞑目的颅。

——“其三，千难万阻，此心不改，不捣黄龙，誓不罢休！此言与天下共勉之！”

她气噎欲绝，再也支持不住地跪在地上，靖康以来憋闷在心的泪汹涌而出。

她在模糊的泪眼中看见了自己像无数次想象的那样跪在爹娘面前，爹娘笑吟吟地为她及笄取字。她看见自己一身红嫁衣，兄长将她送上花轿，雕玉琢的弟弟在追着轿马跑。

她的手死死地捏着上好的丝帕，仿佛曾经的她捏着爹爹的胡髯、娘的青丝、兄长的衣袖、弟弟的小手，捏着爹爹买给她的《論語》、娘叫兄长抄给她的《詩品》。

她在自己的哭声中仿佛听见兄长登科及第、簪花游街的欢呼，听见爹娘剪烛的喁喁私语，听见爹爹教她写为天地立心、为生民立命，听见娘教她读君贤臣忠、父慈子孝、兄友弟恭、郎妾意。

她哭她永远救不活的亲、追不回的过往，她哭她活了十七年，一半的时间在学爹娘教她的忠君国、道德仁义，一半的时间在恨君君臣臣、舍生取义。

“何娘子。”

“……何娘子？”

她抬起，扶着使站起身，那是相熟的一个年轻小官在唤她。宋婉如勉勉强强地拭了泪，听见他劝解道：“何娘子不是本地吗……这些大都是尧山战中牺牲的关西，娘子不必难过，大约……大约只是重名。”

只是重名。

只是重名啊。

宋婉如拍了拍红着眼圈怒目而视的小使，温和地谢过他的劝解。她没有参与接下来的什么法会祭祀，筋疲力尽地离开了这里。使犹然忿忿，待少后又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没有生气。

为什么呢？宋婉如笑了笑，因为她知道自己几年来郁郁寡欢的其实是在等什么了，她等待的终于已经等到了。

——立心立命，继绝学而开太平，不正是满堂朱紫贵读圣贤书的意义吗？未来之事须年轻的官家带着满朝文武去做，年轻官家能如此祭，以后世道自当越来越好的罢。

宋婉如说这话的时候，使惊异地看见她露出怀念的微笑神色。这种神色她从来都没有见过，她只见过自家娘子望着窗外的疏竹时微蹙的眉宇，低研墨时怔然的神色，还有哪怕是言笑晏晏也总拂不去的哀愁。

使曾经总觉得娘子像是西游里下凡的仙，仿佛隔得很远，似是随时便要离开一般。使懵懵然没有听懂娘子究竟说的是什么，却从这一笑中忽然眼眶一热，险些又落下泪来。她匆匆忙忙地揉了揉眼，勉强逃避也似地伸手递出一物，是那支白玉簪：“方才那位高大的舍扔回来的。”

宋婉如怔了一怔，恍然回，自然只是见到了看过岳台大祭后兴奋的的行。使捏着玉簪碎碎叨叨地说道：“那舍好不高大，家曾见过延安郡王，却是只面皮比他老些。想那延安郡王是一顿须吃三牛、能倒拔杨柳的物，怪道那舍能把那两个挟着……”

“挟着？”

“确系是挟着，方才娘子未注意，家却瞧得分明……”

使看见娘子瞧过来，一双秋水似的剪瞳满是揶揄，才讪讪地住了。宋婉如想她讲的“三牛”有些噱意，转而又随之想起那的面容来。

王中孚。

宋婉如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，王中孚。她想起爹爹曾经给她讲《易》，点着《易·杂卦传》中的“中孚信也”说“切记切记”。中孚中孚，听说今站在彼处的都是太学生与武学生，起这样名字的想来家中父祖当通文墨罢。只是自己怎么慌之间倒是把这支玉簪子递了出去。

宋婉如再想起那个匆匆一面的小舍已经是几年以后的事了。中秋大祭之后，先前已有风声的官伎开释的事儿有司便开始落实了下来，熟客来访，问她在不在此之列。这种事都是一朝籍容易出籍难，但宋婉如答，在的。

熟客是什么心思很好猜。在美面前，自诩风流的才子们大抵都有一种奇特的心理，很有来一场“邂逅相遇，与子偕臧”的欲望。只是风月场上的美们也总有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惶恐，五陵年少的缠就是安身立命的根，多少年来也只会从五陵年少处争缠。觅得良把自己再卖一次，是这群明黄花们最后一笔划算买卖。不然呢？还能如何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