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77 风筝

里面只锁了她自己。

原来故事的结束这样简单。

在承兰迟迟不肯来信的第十五天，在穆轻眉端坐宫宴的一番无言中，他们真的如太子所愿，成了陌路。

满月宴散，穆青云亲自抱着孩子，默不作声跟着王皇后进了凤仪宫，在生母面前，反倒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，只笨拙地请求：“渊儿还小，儿子还不急于娶妻……”。

“那好！你说！不趁着孩子小的时候娶妻，要等到什么时候？！难不成要等到我死了，好把张氏迎回府？！”

穆青云张了张嘴，变了个似的，脸一阵红一阵白：“儿臣不敢，只是念她是旧……”

有时候也真是奇了，在外面前端得气度不凡，在自己孩子却处处不饶。王皇后轻抿了茶，端坐着连话都不想说，默了会儿，忽然就骂起来：

“旧？！你倒是个念旧的！

“我当年，丈夫儿子都一路北上，独留了我一！一等就是六年啊！再回来时，儿子都不认我了，管另一个叫娘？！”，她这些话说了好些年，翻来覆去，总还是觉得委屈怨愤，没说一会儿便哭出来，嘤嘤地瞧着穆青云道：

“你倒好了，在我这儿就跟哑似的？好不容易吭声，也吐不出什么好话！半点不念母子之，到了宁华那儿，倒是说笑起来了？！

“你眼里有没有半点我这个当娘的？！有没有记着我的恩？！你说话啊？！”

手中的茶杯被重重掷在桌上，茶水洒出来，一滴一滴顺着桌角跌落在地上。

穆青云仍旧恭恭敬敬垂着眸，在心里叹了气，规规矩矩答：“儿臣时刻记着孝敬母后。”

可惜有了先前宁华公主与穆青云回忆“亡母”那一遭，王皇后如今连听到“母后”的称谓，心里也不爽快起来，继续念叨：“你离开我身边的六年，我思夜想，觉都睡不好，只怕在别那儿受了半点委屈……”

那可真是不巧，我倒是好着呢，先后待我，比你待我，亲和得多。穆青云测测地想着，心中怨怼完，才惊觉自己竟有了这样的心思，道德的自我约束还提醒着他愧疚，然而隐隐作祟的冷漠却再也挡不住。

“结果呢？！你回来，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认得了！我这些年来，辛辛苦苦，给你挑选最好的府邸，最好的亲家，顶着骂名不去管太子，满京城的姑娘可着劲儿先给你挑，你呢？！可有半分惦念着我的恩？！”

王皇后哀哭着，一字一句控诉着，仿若穆青云便是那十恶不赦的罪。

多少年了，这些话反反复复地拿出来说，这些眼泪一次又一次地摆到台面上，穆青云内疚自责，心疼自己的生母，便越发地妥协听话，跟着母亲的安排与要求走……

可听她提到了挑选王妃，穆青云心里却猛然一抽，经不住问自己：若当年没答应与张家的婚约，若不曾娶思娴，是不是王家的这趟浑水，张家便不用去趟？思娴便也能嫁得个好郎君，总归不是他这样软弱无能的……

王皇后仍握着手帕声泪俱下的哭着，穆青云却连想哭都没地方哭，想说也没听。

他不知道自己何以落得如今的境地，平白长了张嘴，生母面前，却半点想法说不出，半点委屈也不会叫，只知道紧紧闭着，就这么尘封着自己。

总算挨过了王皇后的一场教训，穆青云心里空地出来，想起十几岁时，还每每跟着一起哀哭，千分的内疚，百般的自责，心里一次次发誓要报答生母；到而今，竟已经麻木到了如此地步。

他觉得自己仿若就这么一点点扭曲了，扭曲成了一个空有着的躯壳，却生了禽兽心肠的怪物。

语调是平和的、神是木然的，穆青云从皇后处出来，一双眼睛盯着无底一般的漫长宫道，信问：“你说，平里本宫与长姐的对话，是不是也有传给皇后娘娘？”

跟着他的内臣虾一样弓着身，谦卑答：“这才哪能知道呢？”

穆青云无所谓地笑笑：“总归是从这重重宫出来的，有谁是净的？把晔王府上皇后娘娘派去的宫都送我那个别院去，本宫好好问问他们。”

回府的时候，天已经黑了。

烛火幽灵一样，孤零零飘着，照得公主府昏昏暗暗地亮。

穆轻眉跨过门槛，忽然就看见一袭白衣的男子坐在椅上，手里提着盏暖融融的灯笼，低看着几只啄食的雀儿。

听见声音，抬瞧着她笑起来，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，用型对她说：“今天回来得晚了。”

表是微微的嗔怪。

穆轻眉眼前忽然模糊起来，因委屈而忍耐了半个月的泪水这时候终于决堤，止不住地闯出她的壳子。

她说不出话，脚步却凌地像学步的孩童，慌无措地向前扑去。

公主府啊，门槛那样高，高得阻隔住了她所有的义无反顾，将她绊倒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下，让她摔在雕着喜鹊兰的地砖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