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7章 浊流

耕作，只收四成的田租，完税和各种吃穿用度、祭祀后，每年可以有几十石谷子的剩余。

撇去不常来的短工，全家一共七吃饭，四大三小，虽然有些俭省，不过总是够吃的。这才能供向子平求学及不事产业的“隐居”，并喂养一耕牛。

可如今全没了，非但兄长死难，从耕牛到谷子，统统被赤眉搜刮一空，这几天的吃食，全靠穿着孝服的嫂嫂，从另一处藏谷地找出来几斗米——她家里穷过饿过，所以总有在安全处藏米的习惯。

她还告诉向子平，打算带着孩子下地，与佃农们一起种。

向子平觉得这样没法活：“几斗米，就算用一半撒到地里，又能种出多少石粮来？”

嫂嫂哭了：“那又能怎么办？叔叔不在时，我走了十里路去娘家的里中，想借点粮，但邻里也被赤眉劫了。”

“叔叔在郡城县城不是有友么？可否能去借些周转，熬过这半年？”

向子平虽在伏湛门下做学生，但只是个小透明，与一门心思求官的同学也不和睦，谁肯借给他？而且借粮总得还，还是得靠自己啊。

向子平遂道明了自己的打算。

“里中好几户家，多被赤眉贼掳掠殆尽，连种子都不曾留下，总得有个活路啊！”

“如今陛下发檄文征讨赤眉，需要民夫义兵协助，当兵，就有粮吃！”

“更何况，这也是立功为官最好的机会，我听说，读书伍者打完仗，更已在县中谋官职。”

向子平格骤然大变，从一心避世，变成了积极寻找良机，毕竟往后一家几，就全得靠他了。

来年那盏椒柏酒，他一定要让兄长喝上！

嫂嫂也没办法，只能听向子平的，给向子平找来了他兄长的甲，穿上后感觉稍稍有些宽大。

等他临出发时，三个扎着发鬟的孩童都聚在院子里，侄儿侄对他依依不舍，嘤嘤哭着。

倒是年纪稍大，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小外甥，竟将挂在门上的桃符取了下来，塞给了向子平。

“这是何意？”

向子平看着小外甥。

外甥仰道：“舅父不是说过，桃都山上有颗大桃树，盘旋弯曲三千里，树上有只金，太阳照在树上，金就啼叫。”

“桃树下有两个神，一个叫郁，一个叫垒。他俩手里都拿着苇索，在伺察为害作恶的鬼魅，抓到了鬼就将它杀死，于是就将两位神刻画在桃符上，鬼见了就怕。”

“里中都说，舅父要带众去打赤眉鬼，我试过了，赤眉鬼不怕粪，不怕臭。”

“可桃符应是怕的！”

向少平蹲下来抱着三个孩子，肩膀耸动，鼻子酸溜溜，但终究还是忍住了，却又将桃符挂回了门前。

然后转过身，拍了拍自己的佩剑——这终于不再是装饰了。

“我有它就够了。”

赤眉不是鬼。

他们是。

“被杀，就会死。”

而被饿，就会疯，失去心智，会变成“鬼”。

赤眉饿得疯狂流窜，但遭到洗劫的河内、魏地百姓没了粮食，也疯了，一向尽力避开战端的他们，抹泪，听到檄文后，竟也拎起柴刀，要加魏军民兵的行列。

他们犹如一条条涓涓溪流，汇了汹涌向北的涛涛大中，那是第五伦东拼西凑的部队，目前只能以乌合之众，对乌合之众。

向子平他们的第一项任务，就是拆了一整个县城的门板，重新搭建被赤眉军烧毁的淇水浮桥，而魏皇陛下的御驾，就从桥上驶过，抵达了魏郡。

再往东走十几里，黄河故道赫然在望，它像是巨蛇在平原上爬行留下的神迹。

第五伦在戎车上看着这巨大的伤痕，不管看多少次，他心中都能受触动。

“赤眉、铜马，最初都是黄河决造就的难民。”

“而他们也像无治理的黄河一般迁徙流亡，如一条盲动的巨蛇，身躯横扫幽州、兖州、冀州、豫州，将压在他们上的坞堡碾平，也打碎了一切秩序。”

于是这浊流越来越大，仿若要席卷天下！

但黄河，终究还是要被驯服，被治理，被约束在固定的河道中。

第五伦在戎车中站起身回望，一旅锐，一个师的河内、河南郡卒，外加张宗统帅的各县民兵、乡勇、豪强武装，凑起来有一个军。

这汪来自河内、魏郡的清流，能最终降服汹涌冲的浊流么？

“能，一定能。”

第五伦告诉自己，同时仰起望着冥冥苍天，想起刘歆的那句诗：心涤以慕远兮，回高都而北征。

也想起了多年前，迟昭平悲壮跳河那天，自己对着滚滚大河，立下的誓言。

“正如我相信。”

“黄河水终有一天，会由浊变清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