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初心

番话正小皮匠彀中，他扬起嘴角，吹嘘苦研出的拭鞋神功。

“是哩。有的皮匠擦鞋，是为讨饭吃。可我擦鞋哩，却自觉有一种成就。皮匠皮匠，重在一个‘匠’字，既然成了‘匠’，那得要有匠者的心思……鞋子放到我手里，那便不是鞋子，而是极贵重的宝贝，就要千般呵护，万般拯救。我这双粗的手，能让蒙尘至宝焕然一新，那不是成就是啥哩……先生，侬肯定也有一番成就，不如讲给我听听？”

男默然，闭眼，吸一空气，一般要讲大故事的客，都是这般表。

没想到小皮匠的愿望落了空，男开了，不过，讲的却是另一件事。

“你这锚牌鞋油，是六月中下旬那批货吧？”

小皮匠一惊，莫非遇到了行家老手？他赶紧打听原委，男却说，他六月初曾去吴淞港接货，恰就遇到锚牌化工厂同船进了几箱锡兰虫胶，想必会加到新品鞋油里面。

男讲完，又言之凿凿：“我还记得那批虫胶的气味。”

小皮匠笑了，气味这东西虚无缥缈，一不是相片，二不是名字，三没有白纸黑字，谁能记录下来？要说记得气味，还不如说记得货箱上的码号更让他信服。

谁知道男却认真起来：“你勿要笑，不光虫胶，我这鼻子，以前能分辨每丝每毫的气味，就说路上走过的每个吧，他们气味都是独一无二，像脸上的五官，手掌的纹路一样。”

“那没有气味的东西，先生怎样分辨开呢？”小皮匠自觉想骗故事不成，反倒被男套路。心里难免不忿，于是反将一军。

“万事万物，都有气味。”

“不信，纸就没有味道。”小皮匠抄起一张包家伙的牛皮纸，朝男抖抖道。

“你凑近闻闻，纸上有木香。”

小皮匠半信半疑，把牛皮纸凑到鼻孔，使劲一嗅，果然有气味迎面而来，活像稻垛里的香。但他并不服气，顺势抄起另一张纸。

“如果有两张纸，先生能分辨出甲是甲，乙是乙吗？”

男发怔，似乎没料到一个擦鞋瘪三居然顶起针来。小皮匠将其中一张折了角，哗哗晃着，却又笑了，像是道歉，又像是挑衅：“勿好意思9，看先生心不大好，只是帮侬寻寻开心而已。”

男不语，却把两张牛皮纸接过来，他闭上眼睛，把两张纸靠近鼻，左一扇，右一扇，然后呼吸两下，如孙行者灵魂出窍一般木然不动——繁华寂灭，万籁空寥，眼前现出一个灰白色世界，他屏气凝息，似藏在森林暗处的捕手，渐渐的，两缕不同的纸香飘画面，竟在这个世界幻化成两只彩色的灵，一只是霜色清冷，另一只却缟色枯黄。男轻手轻脚，想从藏身处探出来捕捉它们。或许是他动静太大，或许是他气息太浓，两只灵陡然受了惊吓，像游魂一样倏地飞出画面，转瞬之间便无影无踪。

世界恢复灰白，男叹气，张开眼，抛下牛皮纸，摸索出一个双毫，却未注意有张名刺10翩然滑落，堪堪落小皮匠眼中。他转身要走，小皮匠怎舍得让他脱身，他揣好铜板，望一眼名刺，脑筋一转，又想起男前面的话，又朝他背影抛出一句。

“顾先生，方才讲到化妆护肤，侬见多识广，可知道有啥实惠好用的美白霜啊？”

男本要走到街上，此时却收住脚步，他转回身子，死死盯紧小皮匠，好像他问了什么伤筋动骨的事。小皮匠浑身发毛，只好硬着皮，继续讪讪说：“实不相瞒，眼看就到媳生，伊从嘉定来上海，在浦东做采桑工，镇风吹晒。本想买个雪花膏，送伊开心一下，可那些东西老贵，先生可知道有啥实惠脸霜，或者啥便宜土方……”

小皮匠话没讲完，却见男三步并作两步踅过来，径直发问。

“如何晓得我姓顾？”

小皮匠抖抖那张掉落的名刺，只见上面印着“先施环球百货·护肤化妆·顾植民·襄理?”的字样。男接过名刺，苦涩一笑，又问小皮匠。

“你也是嘉定？”

“是呀，先生倷?也是……？”

“想给令阃?买护肤品？”

“啊！可惜买不起好的，不好的那些，还不如土方香油膏好用。”

“如有实惠又好用的国货，你会不会买？”

“会的呀，不过国货嘛……阿拉虽是小老百姓，可要求不想打折……”

“极好，你方才有句话，叫什么‘匠心’？”

“对嘛，我是皮匠，匠心便是做皮匠的心思。”

“那你为何做皮匠？”

“小时便听说，上海大马路，都穿皮鞋，那时我便神往不已。无奈家穷，只有鞋、木屐可着，若有双布鞋，那简直能走到飞起来——后来初见皮鞋，我一眼便生喜欢，那种色泽，那种光彩，真叫心折，那时起，我就想着，若能叫每双见着的皮鞋都净清爽，那才好呢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