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 消逝

却说‘德不配位，必有灾殃’。这话说的文雅，直白一些就是说，那些身处水火的百姓活该。他使劲摇，不同意这种观点：“大王谬也。若非贵官吏酷烈，百姓怎至于此？”

“有何种百姓，就有何种贵、官吏，身处水火怎能怪罪贵官吏？”熊荆反驳道，他脑子又一次浮现出渭南秦军降卒排着队列斩左趾的宏大场面，也使劲摇。

“大王不欲一天下否？”蒙正禽糊涂了，他想不到大王一天下的理由。

“群臣不欲一天下，不佞不知如何一这天下。”熊荆的思路极力从渭南挣脱出来，回到现实。

“诸敖、承包、誉士，此皆当废也。”蒙正禽一针见血开出了药方。“大王还当下令：楚不可自称为楚，不可言楚语、不可写楚字、不可穿楚服、不可坐楚车、不可用楚饰……，使楚不以己为楚，使楚与天下无异，必可一天下也。”

“善，大善。”熊荆一边说一边解剑，剑直接扔在蒙正禽膝下，“蒙卿先把不佞杀了，如此天下再无楚王。”

“臣不敢、臣不敢！”蒙正禽脸色一变，连连跪退几步。

“大王，左尹所言虽刺耳，却为一天下之根本也。”孔谦心里赞同蒙正禽的办法。“大王欲一天下，必要先为天下王。大王若只是楚王，不可一天下也，大王是天下王，可一天下也。”

“如此，我楚若何？”熊荆面无表。

“楚亦当为天下之。”孔谦道。“若楚自以己为楚，如何命其去楚地戍边城？又如何使其牧守他地之民？”

“若是楚只愿为楚，不愿为天下之，那当如何？”对强者来说，最大的阻力永远来自内部。经过一天的折腾，熊荆越来越明白楚国不能一天下的原因了。

“这……”这个问题孔谦回答不上来了。宋玉道：“臣以为学舍当行雅言而非楚语，书本亦当遍改楚词，譬如媭当改为姊，如此二十年后，庶民皆不知言楚语，天下可一也。”

“庶民学舍不过四年，四年后又言楚语，如何不知言楚语？”孔谦指出宋玉办法中的问题，“臣以为庶民八岁学，加冠后方可成业，如此方不知言楚语也。”

“庶民既是庶民，自要耕种，怎可加冠方可成业？”蒙正禽与两位太傅的不同，就是知民间疾苦。乡里庶民十五岁就已成，成为家中丁壮了。正因如此，很多学舍一年级、二年级的学生还好，三年级、四年级的学室半数是空的。

小寝之内，三争论着如何使楚不再是楚，熊荆的心思却已不在明堂。

一天下并不是灭诸国就能完成的。赵政灭了六国，一天下了吗？确实一了，可短短十五年就土崩瓦解。汉朝接着一天下，但汉朝不敢再像赵政那样造次，而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施行郡国并行，郡才是汉朝直属的范围，国是封国，封国各有国君。要到汉朝立国几十年后的七国之平定，朝廷才真正将全国纳行政体系。

从赵政灭六国尽迁六国贵族算起，再到秦末世，再到楚汉相争，再到汉朝郡国并行，最后平定七国之，才真正实现了一天下。这个过程毫无取巧之处，只要那些自称自己为楚、秦、赵、魏、齐、燕、韩的没有全部消亡，就不可能真正一天下。

明白这一点之后熊荆不免有些悲哀。他是楚，更是楚王，他必须自己‘谋杀’自己，才能成为天下、成为天下王。若在平常，这肯定做不到，但项燕死前已经看到：楚、秦、赵、魏、齐、韩……，他们将在后更加惨烈的战争中无可避免的逐一死亡，一个只有天下的天下就要诞生，那时一天下便顺其自然。

“你还没有遇到给你三颗痣的……”他记得后世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。恍惚间，他好像还看到某个路一闪而过，落在身后越来越远，最终消逝。